清水人家
陳立崗

清水縣城夾在南北兩山之間,牛頭河本來是穿城而過的,可為了拓寬縣城而改了道,經由北山腳下悄悄流去了。南山坡度緩慢,山塬層層,便有諸多的良田沃土和村莊阡陌,其中歷史悠久的永清堡就是南山山麓之一角,現為清水縣一中所占據,雄踞山頂,清凈無煙火色,青磚黑瓦的校門,上有于右任題寫的“清水中學”四個大字;北山坡陡,不便耕種,葫蘆觀嶺一峰獨秀,山尖朱紅的古廟掩映在蒼翠的樹木中。每到春來,山桃漫野,偶有亭翼然,這時,你隨便站在縣城任何一個位置上,放眼望去,收入眼簾的,盡是恰到好處的煙景。

清水人的一天,要從一碗熱氣騰騰,澆著油汪汪紅辣子的瞎扁食說起。清水人將“瞎”讀作“ha”,所以瞎扁食,就成了瞎(ha)扁食,所謂瞎扁食,就是只有皮而沒有餡兒的意思,或者皮兒里面只包了一點點蔥花,類似于餛飩,但又完全不同于餛飩,主要的區(qū)別全在那濃濃的湯汁和油汪汪的辣子上。如果你是一個外地人,第一次來清水,沿著老街一路緩步,保管你在那些沿街的花里胡哨的商業(yè)門店中,總能看見一家兩家的扁食館,這些館子又都保持著相當的古風,不僅門頂上懸著的仍然是木質的黑漆匾額,就是館子里的桌凳,也大多都是油膩膩的陳年笨拙的實木桌凳,就連筷子也還有一大把插在一只筒子里的遺風。

據說,吃扁食是要上癮的。我有一個同事,矮墩墩的,血壓又高,是不宜吃過于油膩的東西的,但他偏就好這一口,又非葷腥的不足以過其癮,據他自己講,如果一天不吃一碗扁食的話,是一整天都覺得沒精神的。

而要吃上一碗過癮的瞎扁食,可不能睡懶覺,尤其按著鐘點上班的人。不論數九寒天,還是三伏天氣,扁食館都是最早開門營業(yè)的,還沒等店主人將第一鍋扁食下到鍋里,在霧氣騰騰的館子里,早已排上了幾個睡眼惺忪的人。大多數人顯然是這里的常客,早就將準備好的零錢扔在窗口的一個紙盒里,就跟自己家里一樣。要是碰上熟人,就爭搶著掏錢請客,拉拉扯扯,一番推讓,在這推讓中,館子里冰冷的未睡醒的氣氛漸漸融化,漸漸熱鬧起來了,然后大家剝蒜,取筷,提起湯壺給自己也給相識的人倒面湯。在這當兒,大家便聊了起來,從中央到地方,從國內到國外,從城里到鄉(xiāng)下,從天氣到年成,昨晚的酒以及單位里的事,無不成為大家的談資,直到扁食端上來了,這才很享受地吃,然后相互發(fā)煙,相互點煙,相互握手告別,早上告別,中午大街上又見面,明天早上吃扁食又是一番推讓,但永遠都是親親熱熱的!

在清水,最愜意的日子要算秋冬之交的那些時光了,是秋而已略有寒意,是冬而尚覺溫煦。更重要的,是縣城有好幾臺大戲要陸續(xù)上演,這些大戲,總體而言,可分為“廟會戲”和“節(jié)會戲”。這還是城里的戲,還有城郊以及縣城周圍的山上,幾乎每個村莊都要唱?h城的戲以大戲為主,比如每年的物資交流會上,隔幾年還要請易俗社的來唱幾天,那可真是轟動全縣城鄉(xiāng)人的大事兒。至于城郊或山上的,主要以燈影戲為主,叮叮咣咣敲打幾天,人們照樣忙著秋收,只是早晚去廟里燒燒香,磕磕頭,卻沒有一個人認真坐在臺下看一眼。即使唱大戲,也是請個業(yè)余的“雜班子”湊合湊合,達到心誠的目的就是了?傊,九十月間,對于一個清水人而言,尤其一個懂點秦腔的人而言,是不愁沒有戲看的。而如果你是一個外地人,你完全可以隨便跟在任何一個夾著小馬扎慢悠悠挪步的老頭后面,他準能將你帶到鑼鼓喧天的戲場去,你也完全可以學著清水人的樣子,在戲場周圍的零食攤稱上二兩麻子,坐在暖烘烘的太陽底下,一邊嗑著麻子,一邊看著戲,我相信,這時候你一定最能深切地體會到作為一個清水人的生活是多么的愜意。

但在清水,愜意的生活似乎總歸是男人們的,就連吃扁食看戲這樣的事,也總是男人居多,而有幾個女人肯一大早就去吃扁食,或是悠閑地到處趕廟會、看大戲呢?所以,做個清水人固然愜意,做個清水男人就更愜意了!

每當九十月之交,在清水,幾乎家家都要為過冬而腌制咸菜。商販也正是瞅準了這個商機,每到這時候,一大車一大車的蘿卜白菜從半夜就已經運到清水城里了。大車一字兒排開,停在長途車站前一個叫做雞兒集的馬路上,天剛微微亮,從被窩里出來,冒著寒冷,口里呼著白氣的人們就開始講價、過秤,裝車,整條馬路被汽車、三輪車、架子車堵得水泄不通,直到上了班,交警和執(zhí)法局的人拿著喇叭哇哩哇啦大聲喊話驅趕,費好半天的工夫,才勉強騰出一條通道來,但馬路上已到處是狼藉的菜葉,只坑苦了掃馬路的人。

所以,霜降之后,立冬之前,黃葉飄蕭的這幾天里,無論農家婦女,或者城里有公干的女人,誰都要自覺不自覺地參加到這場忙碌而緊張的腌制咸菜的大潮中去。因為,時不我待,腌制太早,氣溫尚高,菜就容易腐爛;腌得遲了,一場北風過后,氣溫驟降,光洗菜就成了頭等的難事兒。于是,在秋高日朗的天空下,或在自家的院子里,或在門前的場地上,甚至陽臺上,總能看到女人們卷起袖子,露出白生生的臂膊,洗菜、切菜的忙碌身影,而空中總是飄揚著動人的秦腔。在這幾天里,女人們一見面,第一句話就是問你家的菜腌好了沒有,并以此為切入點,展開經驗交流,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自足自樂的笑容。誰說不是呢,雖說今天的日子已不再是愁吃愁穿的日子了,但看著墻角烏油油的發(fā)著幽光的兩只大缸,一缸咸菜,一缸麻菜,一家老小一冬的生活便都有了著落,任憑屋外風吼如牛,雪積三尺,一家人的飯碗總是豐盈而滋潤的,心中便充滿了不能言說的踏實感與成就感。

(清水瞎扁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