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留數(shù)千年的風俗：天 水 酒 歌
□ 王鵬
2007年，天水酒歌被列入天水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對絕大多數(shù)天水人來說，將酒歌列入“遺產”，是一件喜憂參半的事，喜的是天水酒歌得到了足夠的重視，憂的是唱酒歌的人越來越少。天水酒歌記錄的是天水人最久遠、最質樸、最純真的情感。讓我們徜徉在時間的長河中，一起來感受芳香四溢的天水酒歌。
伴著酒令劃拳喝酒，酣暢淋漓地唱一曲酒歌，是西北人最為愜意的一種生活方式。位于中國地理版圖中心的甘肅天水，地跨黃河與長江兩大流域，多樣化的地理環(huán)境和風土人情，孕育出了極具地域特色的天水酒歌。唱著酒歌猜拳敬酒，表達朋友之間的友誼與祝福，也是古城天水遺留了數(shù)千年的風俗習慣。
臘月二十三，俗稱“小年”，相傳這一天是“灶王爺上天”的日子，家家戶戶都要祭祀灶神。每年祭灶之后，以本地菜享譽天水的全席酒店便會迎來一批又一批的酒歌達人。唱酒歌的人都是土生土長的天水人，因為對酒歌的熱愛，他們成了相交幾十年的朋友。以酒歌會友，也是朋友們多年不變的規(guī)矩。
【天水酒歌《五更月》：“一更思想花兒的香，咱們高山上一盞古月的燈坯（嘛喲）。咱們早出門（哩嘛）晚歸的家（喲），咱們吃干糧（喲）。喝上一杯酥油的茶（喲）。咱們吃干糧（喲），喝上一杯酥油的茶 （喲）……”】
在天水，無酒不成席，而有席就必有酒歌，不管是高檔的酒樓，還是優(yōu)雅的庭院，以至鄉(xiāng)村露野，只要有歡慶聚會就會有酒歌。酒歌可以說滲透在天水人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演唱者不論貴賤、不分高下，士農工商均可參與，顯得自由而隨意。天水酒歌沒有正規(guī)的傳習機構，一切來自民間愛好者的口耳相傳。
喝酒的人常說，酒場如戰(zhàn)場，而統(tǒng)帥這個戰(zhàn)場的人就是酒令官。雷鴻亮，國家特級廚師，同時還擔任天水市飲食服務行業(yè)協(xié)會會長一職。他為人仗義豪爽，酒場上的他律令嚴謹，但凡有酒歌的場所，他總會被推舉為酒令官，如數(shù)家珍的酒歌加之過人的酒量，讓他在酒場上如魚得水。
酒與酒歌向來就是一對孿生兄弟，酒場上的人是為了喝酒，還是為了唱歌，似乎誰也說不清楚。但對酒歌演唱者而言，上得酒場就一定要講規(guī)矩，酒歌看似隨心所欲，但劃拳與唱歌卻有著一套嚴格的禮規(guī)。酒以成禮，酒以成歡，這既是一個豪邁大氣，追求自由的狂歡之地；又是一處賞罰分明，講究規(guī)矩的聚會之所。
【天水酒歌《小牧�！罚骸疤焐系膯顓仁裁慈藖泶担叵碌狞S河什么人來開，什么人把守三關的口，什么人出家一去不回來呀（咿呀嗨）。天上的嗩吶王母娘娘吹，地下的黃河勞動人民開，楊六郎把守三關口，韓湘子出家一去不回來（咿呀嗨）……”】
天水酒歌就像今天的年輕人喜愛的“嘻哈”一樣，既可以說，也可以唱�？梢詢扇藢Τ�，也可以一人主唱，多人陪唱，更多的時候是銜接對唱，用一個簡短優(yōu)美的曲調充分地抒情達意。酒以解憂，歌以助興，身處這樣一個濃烈而極富情趣的環(huán)境里，似乎每個人都拋卻了心靈的束縛，回歸到了最為本真的狀態(tài)。
在古城天水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于志義，多年來致力于天水酒歌的研究和推廣，朋友們戲謔地說他是酒歌里泡大的，他的酒歌師出有門。于志義幾乎掌握了天水酒歌的絕大部分曲牌，酒場上的他說學逗唱，揮灑自如，宛若明星，誰也無法撼動他在酒場的主唱地位。
近年來，一批文化人也加入了天水酒歌的隊伍，天水民俗專家李子偉是天水酒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他從卷帙浩繁的典籍中逐漸捋清了天水酒歌的源流。李子偉曾深入城鄉(xiāng)四處走訪，搜集了100多首酒歌，并整理成了曲譜，編輯成《天水酒歌》一書，這讓流派紛呈的天水酒歌在更大范圍得到傳播。
李子偉說：“古籍里面記載的‘有飯不盡，委之空桑，郁結成味，久蓄氣芳’，也就是農民種地的時候，把沒有吃完的飯放在腐朽的桑樹洞子里，過了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有味道了。就像釀酒胚一樣，出現(xiàn)了酒的味道，氣郁芬芳，感到能喝，慢慢就摸索出了釀酒的方法�！�
說到天水酒歌的源流，天水人自然而然地就會和人宗爺聯(lián)系起來，這座誕生了人文始祖伏羲的古城，至今還保留著最為古老的伏羲祭祀禮儀。每年正月十六的祭祀儀式中，三牲太牢與清酒是最為神圣的祭品。祭祀期間，傳承了數(shù)千年的《敬酒歌》是必不可少的祭祀曲目。
【《敬酒歌》：“天降羲圣，與天地準。立極垂易，列圣攸宗。中華致祀，儀文式崇。神之鑒之，昭格雍雍。”】
這首用來祭祀伏羲爺?shù)摹毒淳聘琛沸纬捎谑裁茨甏�，今天已無據(jù)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天水釀酒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上古時期。秦安縣大地灣遺址出土過一件錐形瓶，據(jù)考證，這個造型奇特的彩陶是原始人用來喝酒的器皿。有趣的是，洪荒初開的8000年前，正是人文始祖伏羲生活的時代。
對于研究中國酒文化的專家來說，伏羲時代的先民是否掌握了釀酒的技術，還是一個莫衷一是的話題。而天水釀酒業(yè)有據(jù)可考的歷史源于一部叫作《考工記》的古書，這部記述春秋時期官辦手工業(yè)制造工藝的專著，詳細記載了“秦州春曲酒”的釀造工藝。而“秦州春曲酒”在南北朝的農學巨著《齊民要術》中也有同樣的記載。賈思勰在《齊民要術》中詳細記述了“秦州春曲酒”的釀造方法，包括采曲的流程、衛(wèi)生的要求、工具的選取、下料的方法、拌曲的時間，內容多達1000多字。
有了酒，酒歌也就孕育而生了，天水酒歌與中國酒文化的發(fā)展相生相伴。最早的天水酒歌，是隨著釀酒歷史的發(fā)展而產生的一種助興歌曲，人們在農閑就餐或喜慶時歡聚飲酒，受氣氛和情緒的感染隨口唱出來的。
這種在勞動中即興唱出的酒歌唱腔粗獷，唱詞大膽直白，為此，許多人認為酒歌難登大雅之堂。事實上，俗與雅歷來都是對立而又統(tǒng)一的關系。
地處陜、甘、川交界處的天水，歷史上曾經(jīng)是漢族、羌族、戎族、回族、吐蕃族長期雜居交融的地區(qū)。因此，天水酒歌既受三秦文化的影響，又吸收了青海、寧夏花兒的演唱特點。
天水酒歌具有精湛的語言表達技巧，聲情并茂的說理和敘事。酒場上只有唱起酒歌，現(xiàn)場的氣氛才能變得豐富而有趣味。唱酒歌既要考驗演唱者的拳法和酒量，又要考量其思維反應能力和手指的靈敏度。
秦州區(qū)玉泉鎮(zhèn)四方堡村被老天水人稱為“酒歌窩子”，酒歌之風頗為濃烈。村里的李德勤、郭榮榮等五位老人，是方圓有名的酒歌手，他們的酒歌傳承了純正的天水特色，唱詞保留了原汁原味的鄉(xiāng)土氣息，唱腔更加粗獷豪放，與城里的酒歌有著不同的味道。
【天水酒歌《鬧五更》：“一定要高升（啦哈），雙眼戴花翎（啦哈），三星高照，四季鬧五更（啦哈），六位要高升（啦哈），七個鳥，八匹馬，倒掛九連更（啦哈）。十拳大美劃拳講輸贏（啦哈），冷酒我一口吞 （啦哈），吞得我兩眼紅（啦哈），耳聽得譙樓鼓打一更（啦）。咚，快喝酒�！薄�
天水酒歌的傳唱有著獨到的特點，很多酒歌都是酒過三巡后即興演唱的，酒歌的唱詞，自然形成了聯(lián)章復疊的形式。實際上，這類酒歌是為了方便劃拳而即興產生的。天水酒歌的唱腔可謂南腔北調，無法用一種統(tǒng)一的風格進行概括。即便是同樣的曲名，在不同的環(huán)境和不同的人群中也有著不同的唱法。
【天水酒歌《尕老漢》：“懷抱著琵琶（喲喲），口吹笛哩嘛（喲喲），這么呀兒彈來嘛葉子青（啦），這么呀兒吹嘛（喲喲）。三十兩紋銀（喲喲），買大馬來哩嘛（喲喲），這么呀兒騎來嘛葉子青（啦），這么樣子跑來嘛（喲喲）。高升到，三星照，六六�！薄�
天水民間猜拳之風十分盛行，其酒令盛行拇指，也就是劃大拳，這種酒令顯得粗獷豪放，頗有游牧民族的遺風。
“據(jù)考證，中國的酒歌最早出現(xiàn)在春秋時期，而春秋時期最早出現(xiàn)的酒歌就是拇戰(zhàn)。中國的酒歌總共有360多種，其中最厲害的就是拇戰(zhàn)，所謂拇戰(zhàn)，就是在酒場上拳拳不離大拇指�！崩钭觽ソ榻B說。
天水酒歌《黃羊坡》中的許多唱詞與花兒有異曲同工之妙。但由于方言和習俗的原因，天水酒歌又有自己獨到的味道，在音律、節(jié)拍上與花兒有很多差別。
天水市西郊的太京鎮(zhèn)有一座古樸幽靜的庭院，院落的主人姓吳，人稱吳木匠，憑借一手精湛的木工手藝，他積攢下了殷實的家底。因為喜歡酒歌，他們家總會聚集一些唱酒歌的人，民俗專家李子偉、王耀便是這里的常客。一張八仙桌，四盤下酒菜，酒歌就開唱了。
秦州區(qū)皂郊鎮(zhèn)有個年輕人叫賈志偉，因為酒歌唱得好，他在四鄰八鄉(xiāng)很有名氣。這兩年在銀川打工，他又學到了原汁原味的寧夏酒歌。
歷史上的天水是農業(yè)耕作最早的地區(qū)，也是因為如此，天水的許多酒歌都烙刻上了農耕文化的印記。天水酒歌《割韭菜》，以十二個月的月份為序，在四季的變化中唱出了各種農作物及各類水果，描繪出了一幅風調雨順、瓜果飄香的農耕生活場景。
【天水酒歌《割韭菜》：“高高那個山上種呀韭菜，買不下銀錢怎么回來，小哥哥（哩嘛）怎呀回來，小小鴨子咯咯（哩嘛）怎呀回來。一月里的凍冰水面上浮，二月里的小魚兒水面上游，小魚兒（哩嘛）水面上游，小小鴨子咯咯（哩嘛）水面上游�！薄�
天水酒歌有歌頌友情的，也有贊美愛情的，有描述四季變化和自然現(xiàn)象的，也有數(shù)數(shù)字、較量智力的。天水酒歌《十杯酒》就像繞口令，數(shù)字變化環(huán)繞往復，如果反應遲鈍或口齒不清，很容易擾亂思維，這樣的游戲酒令，增強了酒席的趣味性。
【天水酒歌《十杯酒》：“一呀個杯呀二呀個杯呀，咱們三呀個杯呀，咱們四杯呀五杯，六呀子七杯倒了八杯，咱們九杯呀十杯。咱們九杯呀十杯，十呀個杯呀九呀個杯呀，倒了八呀子杯喲，咱們七杯呀六杯。”】
對于客居他鄉(xiāng)的天水人來說，酒歌永遠是他們揮之不去的一縷鄉(xiāng)愁。遠在天府之國四川，享有“西部歌王”美譽的黃金中教授，當年就是唱著《下四川》的酒歌，離開了蘭州，來到了成都。
【天水酒歌《下四川》：“一溜兒山（來者）喲，噢，兩噢，溜兒山，三溜兒山呀者，腳戶哥下了這四川，噢喲喲�！薄�
作為土生土長的天水人，每有家鄉(xiāng)人探訪，黃金中總會約上三五知己，以川味火鍋來招待家鄉(xiāng)的親友。酒過三巡，現(xiàn)場的氣氛變得濃烈了起來，這時，似乎只有天水酒歌才能將聚會推向高潮。
定居成都的秦州區(qū)平南鎮(zhèn)人邢萬里，身兼大學老師、竹笛演奏家等多項頭銜。但在酒場上，說天水方言、唱天水酒歌，依然是他最為鐘情的節(jié)目。
天水酒歌音調以大眾官調為主，其唱腔質樸粗獷、熱情詼諧、富有情趣。天水酒歌目前流行的有數(shù)百首，比較有代表性的曲目有：《五更月》《十里亭》《十杯酒》《尕老漢》《數(shù)螃蟹》《數(shù)鳥鳥》《十對花》。經(jīng)過數(shù)千年的演變與發(fā)展，以天水民歌為母本的天水酒歌形成了異彩紛呈的演唱形式。
幾千年的時光，就這樣凝聚在一唱一和中，天水酒歌傳遞的是老祖先最為純真的記憶和情感，這個狹小而又廣闊的舞臺，承載著天水人對于生活的夢想和追求，而蔚為大觀的天水文化正是在這種民俗文化的基石上建立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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