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人:從這里出發(fā)
——甘谷縣毛家坪遺址淺探
一
秦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太多的謎團,從公元前十一世紀初周公東征平定“三監(jiān)之亂”,遠徙余部至今甘肅省甘谷縣朱圉山,“以御奴之戎”,到公元前221年橫掃六國,完成統(tǒng)一,建立大秦帝國,秦嬴政自稱始皇帝,以期二世、三世傳之無窮。幾百年的隱忍、砥礪、奮發(fā)以至巔峰,一個“其興也勃焉”似乎難以說明一切。僅僅15年的統(tǒng)治,匆匆傳國僅僅三世,則絕對是“其亡也怱焉”。但這個短命王朝所建立的一系列政治、軍事,特別是行政管理制度,卻至今延用,傳了不知多少代。
實際上,對于秦的起源和發(fā)祥,兩千多年來也是迷霧重重,就連偉大的司馬遷在《史記》中也語焉不詳。研究秦的著作汗牛充棟,疊床架屋,可面對這個問題也見仁見智,莫衷一是。秦人從哪里來?眾說紛紜之處,大致可歸為兩類:西來說和東來說。兩說各有大家領銜,言之鑿鑿,互不相讓,真乃各說各有理。
西來說,即嬴秦本自西方戎狄說。最先提出嬴秦為戎狄者,乃清末民初著名學者王國維先生,他在《秦都邑考》一文中,開門見山,“秦之祖先,始于戎狄!彪m之一句,亦未及深論,但因先生在學術界的巨大影響,頗多應者。對此說詳加論述的當推蒙文通先生,他于上世紀30年代先后寫了《秦為戎狄考》《秦之社會》《周秦少數民族研究》等文章和專著,對王國維先生觀點作了進一步闡述。著名考古學家俞偉超先生亦曾撰文,主張嬴秦乃西戎之一支。
東來說,即嬴秦來自東夷說。該說在學界影響較大的論著有衛(wèi)聚賢的《中國民族的來源》、徐旭生的《中國古史傳說時代》、段連勤的《關于東夷的西遷和秦嬴的起源地、族屬問題》、朱中熹的《陽鳥崇拜與“西”邑的歷史地位》等。溯本逐源,嬴秦來自東夷說始于司馬遷,盡管此說帶有一些神話傳說的成分。
西來說東來說各有所據,但在沒有地下考古發(fā)現支持的情況下,要憑零星的片言只語弄清秦之起源,遠非想象的那么簡單。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嬴秦之謎在深藏了近三千年后,似乎是在偶然之間,幾把老镢頭挖開的,竟然是一處改寫歷史的驚世之奇。
1947年,著名學者裴文中先生在渭河流域調查時發(fā)現了毛家坪遺址。盡管只是冰山一角,但其價值還是讓人為之激動。1956年,甘肅省著名學者張學政先生等再次對毛家坪遺址進行詳細調查,發(fā)表了相關調查資料。1964年,毛家坪遺址被列為甘肅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1982、1983年,甘肅省文物考古隊和北京大學考古學系先后進行了兩次發(fā)掘,裴文中、張學政、宋濤、趙化成、謝俊義等成為最早的發(fā)現者和研究者。
毛家坪遺址位于甘肅省甘谷縣磐安鎮(zhèn)毛家坪村,地處渭河上游南岸二階臺地,渭水支流毛河東側。村北是滔滔東去的渭河,村南是名顯古今的朱圉山。村莊附近的秦人墓地和居址東西長約300米,南北寬約200米,總面積6萬平方米。1982、1983年前后兩次共發(fā)掘、清理墓葬31座、鬲棺葬12組、房基4處,灰坑37個。其中屬于西周到春秋時期秦文化遺存的有墓葬31座(12座屬西周時期)、房基2處、鬲棺葬4組、灰坑37個。出土陶器1100件(片),玉、石器86件,銅器9件(片),鐵鐮1把,骨器18件。西周時期陶器多為火候很低的紅陶,器體較小,制作較粗糙;春秋以后絕大多數陶器為火候較高的灰陶,器形也較大。二者在形態(tài)上存在明顯的繼承關系。
主要陶器類型為鬲、盆、豆、罐、甑、甗、鼎、缽、釜、瓶、紡輪等。器物組合為鬲、盆、豆、罐或鼎、罐、豆,與關中地區(qū)春秋時期秦墓相同。早期陶鬲多為侈沿聯襠錐足繩紋鬲,晚期方見鏟足分襠鬲。罐有好幾種形制,多見雙系紐大喇叭口罐。陶器繩紋粗糙而亂。另有石圭51件。
墓葬形制均為長方形豎穴土壙墓,多為狹長式。東西向而偏北,頭西腳東。除一墓為亂骨葬外,余均為屈肢葬,其中仰身屈肢葬19座,側身屈肢葬10座,俯身屈肢葬1座。
毛家坪遺址除給研究者以啟示外,更使有關早期秦文化的一些錯誤認識得以澄清。
墓制和葬式。葬制和習俗,反映著部族群體的精神信念,包含著部族文化因素的固有成分?脊盼幕瘜W認為,在喪葬制度和習俗中,最可能找到民族文化的本始性因素。毛家坪嬴秦墓葬,從西周到戰(zhàn)國早期,墓葬形制一直是長方形豎穴土壙墓。其葬式是頭西腳東的東西向而略偏西北,有墓道的墓以東墓道為主墓道,車馬放置也一律面向東方。這一點極可能與嬴人遠古時期西遷的背景有關。從東方向西方進發(fā),所以頭向西,而東方又是他們部族母體之所在,因眷戀故土而面向東。這種大、小墓葬時代前后均保持一致的傳統(tǒng),無疑是嬴秦文化固有的因素。毛家坪文化遺存顯示,從西周時起嬴秦就盛行屈肢葬,且有蜷屈愈來愈甚的趨勢。

陶器類型與組合。陶器凝結著不同時代、不同地區(qū)、不同文化類型的工藝特征和審美情趣,在很大程度上反映著當時的生產生活狀況和習俗,被視為上古時代人類社會生活的化石。由于陶器的使用量極大,雖易碎卻不因年代久遠而朽敗,故能給考古文化學提供大量研究實物。又由于陶器使用率高且易碎,總是處在不斷的復制和更新中,于是便在形制、紋飾和制作技藝諸方面顯示出細膩的演變規(guī)律,是文化史學者識別、判斷、研究古代文化類型縱向、橫向發(fā)展脈絡,以及各文化類型相互關系的重要的實物依據。毛家坪遺址房址和墓葬中大量陶器的存在,尤其是甑、甗等蒸食器的存在,說明至遲從西周時代起,嬴秦族已經在過著定居的、以糧食為主要食物的農業(yè)生活。春秋時期墓葬中所出鐵鐮,屬于我國已發(fā)現鐵農具中較早的實物,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嬴秦的農業(yè)傳統(tǒng)。陶器形制與甘青地區(qū)其他古文化相去甚遠,卻與同時期周文化大致相似,在器物類型和樣式方面,則與周文化陶器幾乎沒有差別。從考古文化學的角度來說,沒有源流關系的兩種考古文化類型之間,不可能出現陶器類型普遍相同,而器物組合又十分相似的現象。西周時代嬴秦族的基本生活用品已經周式化,說明他們和周文化之間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接觸、適應和仿效過程。這也是嬴秦西遷歷史悠久的一個證明。至于鏟腳袋足鬲,更是修正了人們先前認為它是嬴秦特有的一種器型的認識。由于毛家坪遺址的發(fā)現,這種鬲不再被看作秦文化的特征性器物,而是某一支戎族文化影響秦文化的產物。在毛家坪墓葬和房址中,西周時期的鬲,都是錐足聯襠鬲,只有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遺存中,才出現那種鏟腳袋足鬲。因此可以肯定地說,它是秦文化對他種文化的吸收,與秦文化的淵源無關。
毛家坪遺址文化遺存的時間從西周一直延續(xù)到戰(zhàn)國早期,文化內涵非常豐富,文化特征極其鮮明。大量的嬴秦墓葬、居址,極具代表性,被考古界視為當時所知的最重要的早期秦文化遺存。這次發(fā)掘,將秦文化的編年推進到了西周時期,在學術史上具有標桿意義,使秦文化研究發(fā)生了飛躍性進展。
嬴秦是一個巨大的謎團,毛家坪遺址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發(fā)掘取得了重大收獲,但也出現了許多新的問題和新的謎團。嬴秦和周之間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如果說秦人真是東來的話,他到底從哪里來?為什么來?為什么在毛家坪形成如此規(guī)模的居址區(qū)和墓葬區(qū)?甚至時間跨度為何這樣長?文化具有如此的魅力?

二
盜墓是考古的敵人。可氣、可恨而又啼笑皆非的是有些重要的文化遺存偏偏又是盜墓者首先發(fā)現,因盜掘才引起考古學界注意的。
1992-1993年,與甘谷縣接壤的禮縣大堡子山兩座秦公大墓被瘋狂盜掘。1994年3月至11月,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對大堡子山被盜大墓(編號M2、M3)和附屬車馬坑(清理1座,編號M1)進行了劫后清理,該墓地出土的“秦公”銘文銅器,引起了學術界熱烈討論。
從甘谷毛家坪,到禮縣大堡子山,綜合各種典籍、地方文獻中或隱或顯的記載,以及上世紀初秦公簋在天水一帶的發(fā)現,甘肅東部逐漸引起考古學界的關注。甚至,有學者直覺甘肅東部,特別是甘谷、禮縣一帶,極可能是破解嬴秦之謎的最后一組密碼或最后一把鑰匙。
發(fā)現來自于行動的力量。2004年,在國家文物局和甘肅省文物局的大力支持下,由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陜西考古研究院、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國家博物館、西北大學文化遺產學院五家單位聯合組成課題組,啟動早期秦文化調查、發(fā)掘與研究項目。
2004年對禮縣西漢水上游及其支流進行考古調查,新發(fā)現漢以前各類遺址98處,其中以早期秦文化為主的遺址38處。并發(fā)現以六八圖-費家莊、大堡子山-圓頂山、西山坪-鸞亭山-石溝坪三個相對獨立,又互有聯系的大遺址群。
2005年鉆探發(fā)掘禮縣縣城附近的西山坪遺址,發(fā)掘面積近3000平方米。西周時期的遺跡主要有墓葬6座和少量灰坑,其中M2003為西周晚期的銅三鼎墓,為目前年代最早的秦貴族墓;東周時期遺跡有灰坑170余座,墓葬28座、動物坑10座、房屋基址5座。在該遺址還發(fā)現周代城址,面積近10萬平方米。

2004-2005年,發(fā)掘鸞亭山漢代皇家祭天遺址,出土50余件圭、璧、玉人等祭祀用玉以及長樂未央瓦當。該遺址的發(fā)現為尋找早期秦人祭天遺址“西畤”提供了重要線索。
2006-2007年重點調查、鉆探和發(fā)掘禮縣大堡子山遺址,發(fā)現一座面積較大的早期秦文化城址,26處夯土建筑基址,400余座中、小墓葬以及較豐富的文化層堆積。發(fā)掘大型建筑基址1處,中小型墓葬7座,祭祀遺址1處(包括樂器坑1座、人祭坑4座)。城址面積約55萬平方米,建筑基址長度超過百米。樂器坑出土了8件甬鐘和3件镈鐘,镈鐘有銘文“秦子作寶龢鐘”!扒刈印笨赡苁谴呵镌缙谀澄磺貒鴩。
在禮縣進行調查、發(fā)掘的同時,2006-2010年,發(fā)掘張家川回族自治縣馬家塬戰(zhàn)國西戎貴族墓地,發(fā)掘墓葬20余座,隨葬奢華,墓主帶金、銀項圈及耳墜、頭飾,纏多條金腰帶,墓內車輛裝飾各種動物紋的金銀及青銅飾件。出土包含復雜的文化因素,既有強烈的北方草原氣息,又有西戎的傳統(tǒng)器物,還可見到中原秦楚風格的東西。該墓地雖不屬于早期秦文化,但與晚期秦文化關系密切。
2009-2011年,發(fā)掘清水縣李崖遺址,共發(fā)掘西周墓葬19座,灰坑40余個,大多數為秦墓,出土陶器有濃厚商文化遺風,年代為西周中期偏早。這是目前發(fā)現年代最早的秦人墓葬。
層層剝筍,步步深入。從禮縣、張家川、清水,從外圍一步步逼近毛家坪遺址時,毛家坪遺址又將以怎樣的姿態(tài)蓄勢待發(fā),它留給人們的還有多少震驚,多少可圈可點之處?
朱圉山麓的毛家坪遺址,你,準備好了嗎?

三
未見其形,先聞其聲。
2008年8月,清華大學從香港購得2500余枚竹簡入藏,并隨即成立了以著名學者李學勤先生領銜的“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著手對這批竹簡進行保護、整理和研究。確認其內容大多為世所未傳的經史類簡書文獻,其年代經科學鑒定,斷代為相當于戰(zhàn)國中期偏晚,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經過整理研究,該中心于2010年12月發(fā)表了第一輯整理報告,內容為《尹誥》《金滕》等9篇經書類文獻,重現了戰(zhàn)國時期《尚書》等文獻一些篇章的原貌。繼而,該中心又于2011年12月發(fā)表了整理報告《系年》,《系年》是一種編年體斷代史書,由23章組成,概述了從西周初年至戰(zhàn)國初期的歷史,重現和還原了我國古代史上一些迷霧重重的歷史真相,其價值彌足珍貴!断的辍返谌螺d:
飛廉東逃商盍,成公伐商盍,殺飛廉,西遷商盍之民之邾,以御奴之戎。是秦先人。
對此,李學勤先生作如是解讀:“‘’在戰(zhàn)國楚文字中常被讀‘圄’,因此,邾即《尚書·禹貢》雍州的‘朱圉’!稘h書·地理志》天水郡冀縣‘朱圉’,在冀縣南梧中聚,可確定在今甘肅甘谷縣西南。在《系年》的記載中,明確指出周成王把商盍之民西遷到邾,這個地點,也就是秦人最早居住的地方!鼻迦A大學劉國忠先生在《清華簡與古代文史研究》中進一步指出:“根據清華簡《系年》第三章記載,周武王死后,出現三監(jiān)之亂,周成王伐商邑平叛,原先商朝重臣(秦人先祖)東逃到商奄(今山東曲阜一帶)。于是成王東征,殺飛廉,并將一部分‘商奄移民’強迫西遷,其做法類似后代的謫戍。這些西遷的‘商奄之民’被發(fā)配到朱圉山(在今甘肅省甘谷縣)一帶,抵御戎人,而這些西遷的商奄之民正是秦的先人!
《系年》言之鑿鑿的記載,不僅彌補了司馬遷《史記》載述的不足,徹底解決了秦人東來西來的問題,也使考古學界對毛家坪發(fā)掘中曾經困惑的一些東西得以釋懷。
好雨知時節(jié)。1982、1983年發(fā)掘的毛家坪遺址就在朱圉山麓,再次發(fā)掘該遺址,不僅可使《系年》的記載得到求證,也必將會有一些新的發(fā)現呈現于世人面前。
2012-2014年,以西北大學文化遺產學院教授梁云擔綱的課題組再次進駐毛家坪,對該遺址進行進一步調查、鉆探和發(fā)掘。
2012年7-11月,在A、B、C三處發(fā)掘點發(fā)掘。其中A、C點位于遺址溝西居址區(qū)北部,發(fā)掘面積250平方米。發(fā)掘灰坑210多個,年代從西周延續(xù)至戰(zhàn)國,得到大量繩紋灰陶片,從器型看有鬲、盆、豆、罐等,屬于秦文化遺物;還有部分夾砂紅褐陶的鏟足分襠鬲、雙耳罐,屬于東周西戎文化因素;以及春秋戰(zhàn)國之交的小型廣場遺址。B點位于遺址溝東墓葬區(qū)的西部,發(fā)掘墓葬22座、車馬坑2座,發(fā)掘面積約200平方米,主要為東周時期豎穴墓和少量洞室墓,死者均采用屈肢葬式,頭向西,為典型的秦人葬式。發(fā)掘的車馬坑K1002為一車二馬,馬東車西,馬位于車轅兩側系駕位置,采取跪伏姿勢,為殺死后所處置。雙輪獨辀車,車衡、車輪、車轅、車軛、車轂、車軸結構清晰。車衡放置一柄長矛,可能為戰(zhàn)車。

2013年在遺址區(qū)選擇了6處發(fā)掘點,其中E、G點位于溝東墓葬區(qū),D、F、H、I位于溝西墓葬區(qū)北部。發(fā)掘總面積約3000平方米,發(fā)掘墓葬153座、灰坑516個、灰溝8個、甕棺葬9個、房址11個、陶窯4座、圍墓溝1段、車馬坑1座,墓葬年代從西周晚期延續(xù)至戰(zhàn)國。其中銅器墓4座,包括2座銅一鼎墓和2座銅三鼎墓。在D點發(fā)掘了一座大型車馬坑K201,內置三輛車,均辀東輿西。1號車在東,駕4馬,為俯臥狀,馬頭有絡飾、銜鑣,車的衡、軛、辀、輿、輪、轂、軸結構清晰;2號車在中,駕2馬,馬身上蒙裹皮質甲胄,上髹紅漆,繪黑彩,為勾連蟠虺紋,甲胄上縫綴銅泡,勾云形銅飾,車的各部分結構清晰,輿板外蒙牛皮,上髹棕黑色漆,再用紅彩勾畫出豹、虎、兔、馬等動物形象,并縫綴勾云形銅飾,車載矛、戈、弓、鏃等兵器及銅鏟形器;3號車在西,駕4馬,車的各部分結構清晰,輿前有弓、鏃、環(huán)、扣飾,輿底板上鋪席及布匹。坑西北角有一藤條筐,內放牛羊頭,為祭祀之物。
2014年3-8月,在遺址溝東B點發(fā)掘墓葬2座,在溝西J點發(fā)掘墓葬4座,在D點發(fā)掘墓葬12座,其中大、中型墓葬2座,為M2059和M2058。M2059為K201的主墓,在其西北15米處,墓坑長5.2米,寬2.8米,墓底距地表深12.5米,開壁龕殉6人。槨室內隨葬銅容器15件,計5鼎、4簋、2方壺、1盤、1匜、1盂、1方甗;陶器13件,計大喇叭口罐6件、小罐7件。有內外雙棺,墓主人骨為頭向西的仰身屈肢葬式,緊貼人骨右臂出一銅戈,中胡三穿,胡部有銘文,共兩列14字,右列前6字為“秦公作子車用”,余字銹蝕不清。墓主為成年男性,年代為春秋中期。M2058在M2059東偏南約15米處,殉1人,隨葬銅容器13件,為三鼎四簋組合,均為小型明器。棺內人骨為頭向西的仰身屈肢葬,經鑒定為男性,年代為春秋晚期。在D點發(fā)掘車馬坑2座,其中K202位于K201東側,平面大體呈梯形,內置一車二馬。K203位于K202東側,M2058東南約15米處,為M2058的車馬坑,內置3車10馬,東部1號車為導車,中部2號車為主人座駕,西部3號車為副車。2號車駕2馬,馬披皮質甲胄,由胄、頸甲、身甲組成,髹紅漆帶黑彩,胄上有銅片飾。車輿四角有立柱,輿兩側及后部用皮革蒙成車廂板,髹漆彩繪,輿內外放置各類武器和工具。
在溝東J點發(fā)掘墓葬4座,其中銅器墓1座,陶器墓3座,其中M1049為一座銅三鼎墓,有銅鼎3、銅甗1、戈1、斧1,槨底板下有腰坑殉狗。
毛家坪遺址的發(fā)掘在早期秦文化研究中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一是2012-2014年三年間累計發(fā)掘面積約4000平方米,共發(fā)掘墓葬199座,灰坑752個,車馬坑5座,共出土銅容器51件,陶器約500件,小件千余件(組),極大豐富了周代秦文化的內涵;二是各類遺址遺物從西周晚期延續(xù)至戰(zhàn)國,完善了甘肅東部秦文化的編年,為探討秦人西遷年代提供了重要佐證;三是該遺址位于天水-禮縣古代交通要道上,為秦人北上東進的戰(zhàn)略要地,自始至終沒有放棄。遺址面積不少于60萬平方米,墓葬總數逾千座,應與古代文獻記載的某一歷史名城或縣邑對應,可能是古冀縣縣治,對于研究中國郡縣制起源有重要意義;四是銅器銘文“秦公作子車用”,印證了《詩經》《左傳》《史記》等文獻中關于秦穆公卒,三良從死,子車為穆公近臣,子車氏為春秋時秦國重要宗族的記載。毛家坪溝西墓地可能為子車家族墓地;五是發(fā)掘的車馬坑全面展現了秦人車制,對研究秦獨特的車馬文化有重要意義。
而所有這些成果還只是階段性研究成果,從一定意義上講還只是淺表性的。

四
毛家坪遺址只是一個點,把毛家坪遺址放在秦早期文化研究,放在朱圉山這樣一個面上時,有幾個關鍵詞不能不引起研究者的注意,這就是:朱圉、子車氏、冀縣。辨析這幾個關鍵詞,可以進一步加深我們對毛家坪遺址文化價值特別是潛在價值的認識。
朱圉山。朱圉為我國古代名山,《尚書·禹貢》中將其與西傾、鳥鼠、太華連比而書!稘h書·地理志》冀注:“《禹貢》朱圉山在縣南!薄端涀ⅰ罚骸爸爨錾接惺,不擊自鳴,鳴則兵起!薄队碡曞F指》:“在今伏羌縣南三十里,山色帶赤!薄陡使瓤h志》:“朱圉山為秦嶺支脈,層巒疊嶂,連峰聳峙,連綿于縣西南者,皆可稱為朱圉山。”“縣南景墩梁,曾為非子牧馬之地。”考“圉”字之意,《說文》:“圉,囹圄,所以拘罪人。一曰圉,垂也;一曰圉人,掌馬者!蓖跸濉扼乙笃躅愖搿罚骸皬膱(zhí),從□。執(zhí),許說‘捕罪人也!,古圍字。捕罪人而拘于圍中,圉之誼尤確!奔坠遣忿o中有“執(zhí)于圉”,即拘押在地牢中。《玉篇·□部》:“圉,養(yǎng)馬也!碧茲h在《漢字密碼》中,從“圉”字字形演變上作了說明,“圉,會意字。甲骨文的圉字乃是在□形之中有一個‘幸’或‘執(zhí)’字,恰似戴有刑具的俘虜在地穴中被拘禁的圖像。金文的‘圉’字,從□從幸,乃是甲骨文第一款的承續(xù)。小篆和楷書的‘圉’字與金文一脈相承!背赏醴ド填,殺飛廉后,西遷商盍之民于邾,牧馬守邊,這是一群被流放的人,他們的身份說穿了就是被限制了自由的、帶枷或不帶枷的刑徒。朱圉在義項上已經包含了關于秦人西遷朱圉的重要信息,這個信息隨著《系年》的問世讓人豁然開朗。朱圉這個地方本來叫邾,因為有了遷徙來的這一群人,就成了朱圉。
子車氏。《史記·秦本紀》載:“三十九年,繆公卒,葬雍,從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輿氏三人名奄息、仲行、鍼虎亦在從死之中。”《左傳·文公六年》:“秦伯任好卒,以子車氏三子奄息、仲行、鍼虎為殉,皆秦之良也,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边@里的子輿氏也就是為秦穆公殉葬的子車氏,毛家坪遺址出土青銅戈上“秦公作子車用”的子車氏。毛家坪和子車家族,子車家族和秦王室之間非同一般的關系由此可見。

冀縣。《史記·秦本紀》載:“十年,伐邽冀戎,初縣之!2002年,筆者在拙作《華夏第一縣與甘谷縣文化定位研究》中,首次提出冀縣為中華縣制之肇始,冀縣亦即今天的甘肅省甘谷縣為“華夏第一縣”。公元前688年,秦武公逾隴山伐冀戎,首次開創(chuàng)性地于其地設縣。以往,大國征服了小國,或者將其徹底滅掉,變成某個貴族的封邑;或者在被征服國統(tǒng)治者愿意歸附的前提下,讓原君主或原君主的后代繼續(xù)保持權位,而成為征服國的屬邦。秦武公對戎族不再那么干,而是于此設“縣”,將該地區(qū)直接納入國家行政體系之內,由中央政府委派官員來管理當地事務,在那里建立一套政治和軍事組織,并征收賦稅,征調勞役和軍役。由于這種建置設于新征服地區(qū),多在邊境,故名之為“縣!笨h者,懸也。意在由中央政府派官員治理的遠懸邊境地域。秦武公為何將首創(chuàng)之縣設于此,除因為朱圉山為秦之祖居地外,還有三個原因:一是占地治民,加強對邊疆的控制;二是保護先人祖居地和龍脈所在,使其成為秦人的精神家園;三是進行行政管理制度的嘗試,實現對占領地區(qū)的長期統(tǒng)治和長治久安。而所有這些,莫不和毛家坪,和朱圉山在秦人心目中的特殊地位有關。
之所以說毛家坪是早期秦文化研究的寶庫,內涵十分豐富,就在于它的意義和價值除梁云先生宏觀歸納的上述五點外,還在于能從每一個發(fā)現的局部和細部去做微觀的研究,比如冀縣縣城的發(fā)現所透露的,除設縣的原因外,還有縣這種行政單元的產生,是貴族體制開始削弱的表現,是郡縣制的萌芽,是改變方國林立,封邑逼都局面走向中央集權制的第一步,它從邊陲地區(qū)的起步,類似于后世的“農村包圍城市”。盡管這時的縣還只是個雛形,和現在的縣還有很大差別,但它畢竟標志著一種新的管理制度的誕生。又比如毛家坪遺址開闊了人們對早期秦文化研究的視野,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和方向,而許多方面正是目前早期秦文化研究的盲區(qū)和誤區(qū),還比如毛家坪遺址和《詩經》的關系,和周邊戎人的關系等等。初步的發(fā)掘完成之后,接下來的清理研究是一個重要的工作,真正的發(fā)現,更大的成果還在研究結束之后。
毛家坪遺址是早期秦文化研究一個極其重要的部分。毛家坪遺址暫時還無法解決早期秦文化研究的所有問題,甚至還不能完全解決《系年》的問題。毛家坪遺址終將成為朱圉山早期秦文化的一部分。如果說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發(fā)掘研究是打開了早期秦文化密室的一條縫的話,這次的發(fā)掘則無疑是推開了一扇窗戶。走入密室的門在哪里,無疑在朱圉山,在朱圉山目前尚不為人準確定位,而很快將重見天日,大放異彩的地方。

所在的這些,毛家坪遺址已經直接或間接地告訴了我們。
考古是神奇的,發(fā)現是迷人的。就讓我們在享受毛家坪遺址發(fā)掘豐碩成果的同時,拭目以待更加神奇,更加迷人的考古發(fā)現的問世。(文/牛勃)
(天水在線編輯:馬文潔) |